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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宗杭连灌好几口脏水,拼死拼活抱着船篙爬上平台时,渔船也恰好靠了过来。

    蛋仔和一个泰国人气势汹汹跨上平台,抬脚就往宗杭头上踢、往背上踩,宗杭痛得身子纠成一团,但还记得紧要事,拼命往易飒那头爬,黎真香没见过这场面,骇地大叫:“干什么呀,要死啦!不要打人啦!”

    丁碛听到动静,从床上坐起,不过没出来,只透过开着的那扇门静观其变:这是别人家的事,轮不上他插手。

    易飒冷眼看这一幕,不明白这几个人唱的是哪一出,心中警惕多过好奇,她坐回椅子,把陶碗搁到桌面上。

    陈秃反沉不住气,抬手往桌面上重重一拍,吼了句:“还有没有规矩了?”

    蛋仔被他吼得僵了一两秒。

    没错,规矩。

    这浮村里,有着不成文的规矩,不用宣诸于口,但人人心知肚明,比如这儿的住户自然分成了柬、泰、越、华四大社群,社群与社群之间各自为营,互不干涉、互相礼让,不能越界,尤其不能插手别人的家务事。

    而华人社群里,陈秃算是个领头羊,他这船屋造得气派,人称“诊所”,兼作华人地标,有着不一样的意义。

    自己事先没打招呼,擅自把渔船靠过来、擅自踩了人家船屋平台的地,就是越了界、破了规矩。

    还借地逞凶,把给陈秃做工的黎真香吓得脸色煞白,按规矩,陈秃要是找上门去,他老板素猜得摆酒给人压惊。

    低头看,宗杭被打得趴在地上,大口喘着粗气,脸边都是血。

    真糟糕,还脏了人家的地。

    蛋仔赶紧收起跋扈,满脸堆笑:“陈爷,真不好意思,主要是这小子……我们一急就大意了,得罪得罪,完事之后,我给您拎两瓶酒过来压惊。”

    说着,揪住宗杭的衣领就往外拖,宗杭喉咙里嗬嗬的,拼命伸手想抓住什么。

    易飒低头去看。

    第一次,他想抓住桌腿,没够着;第二次,想拿指甲抠住地面,没抠住。

    第三次,他本可以抓到她的脚踝的,但是没抓,中途收了回去,只抓住了她板鞋胶皮的鞋头部分。

    易飒开始还觉得奇怪,看到他满是血污的手时,心里微微一动。

    他是不敢抓她的脚踝。

    可能还怕弄脏她的鞋。

    她下意识说了句:“等会。”

    蛋仔皱眉,他之前隐约听到宗杭吼了句什么“我认识你”,生怕他这一磨蹭,攀出个亲朋故旧来。

    他没见过易飒,嫌她多事,指头直戳向她的脸:“我告诉你啊,别找事……”

    话到一半,边上立着的乌鬼突然脖子一梗,长身立起,双翅倏地大展。

    这畜生之前缩在一旁待着不动,像根老木头桩子,蛋仔压根没注意到它,但现下这翅膀一开,简直像张开一屏黑色巨扇,声势骇人——

    蛋仔猝不及防,连退两步,要不是身后的泰国佬及时拽了他一把,怕是会一头栽进水里去。

    易飒坐着不动,掀了眼皮看他,笑得挺甜的:“我要做什么了吗?也就是问两句话。”

    她一开口,蛋仔就知道是自己大意了:还以为她是陈秃国内过来的亲戚,或者新收的小姘头,现在看来不是,她这笃定的腔调架势,比陈秃还稳。

    他回头看自己的同伴,泰国佬朝他递了个眼色,示意先别轻举妄动。

    易飒低头去看宗杭:“你认识我?”

    眼前这张脸肿到走形,又带新伤旧伤,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,但即便能看出来,她觉得自己也没印象。

    宗杭知道到了关键时刻,每句话都可能救命,恨不得一口气讲完所有:“一个多月前,在暹粒,老市场,我被人追,我躲进你的突突车酒吧,他们追过来问你,你说,ten dollar……”

    陈秃半张着嘴,听得半懂不懂,觉得宗杭这语言表达能力太费劲了。

    但易飒听懂了,越听越是恍然,到后来居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,对着陈秃说:“没错,这事是我做的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又解释:“当时心情不好。”

    陈秃白了她一眼:“月逢十八-九,待人如待狗,你这脾性,是不好。”

    易飒叹气:“那没办法,对这日子有阴影。”

    说这话时,眼神看似无意地、飘向杂物房内。

    丁碛坐在床上,朝她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他知道这话多半是说给他听的,三江源变故,发生在1996年11月19日。

    蛋仔有些焦躁:这还不慌不忙聊上了,是故意给自己下马威吗?

    宗杭知道在场所有人中,自己是刀俎下唯一的那摊鱼肉,必须争分夺秒去争取:“还有……后来有一天晚上,我发现有个人一直偷窥你,我就让我朋友去提醒你,你给了他一罐柬啤,还有钱……”

    他知道这段打到点了。

    因为直到这个时候,易飒才真正抬眼仔细打量他。

    陈秃这回听明白了,还乐了:“她坑了你,你干嘛要提醒她?”

    易飒也有点好奇。

    宗杭没想到他们会关心这个,迟疑了会,嗫嚅着说了句:“那……一码归一码,那人是男的,你是女的,他一看就不像好人,万一有坏心,女孩子……还是要注意的……”

    话说得含糊又黏糯,不过易飒和陈秃都听懂了。

    宗杭觉得这考量很合理,是人都会这么做,但易飒好像很意外,还跟陈秃感慨:“你看看人家。”

    陈秃也很唏嘘:“难得,人家这叫心如赤子,不像我们……”

    他拿手掌拍拍心口,一时间无限唏嘘。

    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:“暹粒有家吴哥大酒店,里头有个负责人叫龙宋,你是不是认识?”

    宗杭觉得自己生的希望又多了两分,眼眶都发热了,使劲点头:“认识,他跟我爸合伙开酒店,我是来实习的。”

    蛋仔实在忍不住了,这还真攀出交情来了,再放任下去,多半要坏事,他盯住陈秃,话里有话:“陈爷,聊也聊了,看在同胞份上,我够配合您了。我帮猜哥做事,耽搁了要被骂的,您高抬贵手,别让我们这些打工的难做,再说了,这是猜哥的家务事,大家都在这水上住,得讲规矩。”

    宗杭让他说的,一颗心又沉了下去。

    这毕竟不是古代武侠片,易飒和陈秃也不是扶危济困的大侠,更何况,素猜的势力那么大,聪明人都会算账:有几个人能为了救个外人,去得罪毒贩呢?退一步讲,真想得罪,得罪得起吗?

    易飒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,继续问他:“你怎么得罪那位猜哥的?”

    宗杭差点急哭了:“我没得罪他,他绑错人了,但我在这是外国人,他怕事情闹大,就想把我悄悄处理了……我求求你了,你不麻烦的话,能不能救救我?”

    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,只易飒听得到。

    蛋仔在心里骂了句“卧槽”,不过对宗杭倒有点刮目相看:原来他知道啊,还以为蠢呢。

    留在渔船上的那个泰国佬按捺不住了,叫了声“阿蛋”,整个人蓄势待发,脸色狰狞,蛋仔伸出手,向他做了个压下的手势,然后向着陈秃,笑得愈发谦恭。

    “陈爷,大家是邻居,没必要点鞭炮吧?”

    在这儿,点鞭炮有两个含义,一是动手,二是开枪,陈秃知道,这两样,蛋仔他们都做得到。

    他心里已经有了取舍,转头劝易飒:“伊萨,猜哥有个绰号,叫‘素猜大善人’,鞭炮真点起来,伤人不说,还是我们先坏规矩。”

    这信号很明显了,宗杭刹那间面如白纸,脑子里嗡嗡的,觉得有人正拿矬子一点点挫他头骨,眼前飘过的,都是落下的簌簌骨灰。

    他盯着易飒看。

    她真的是他唯一的指望了。

    易飒的脸上似乎有犹豫,但末了,还是说了句:“我又不是不懂规矩。”

    她弯下腰,伸手拿住他那只还紧紧扒着她鞋头的手。

    宗杭全身的劲一下子泄了,指骨好像也麻木到瘫掉,眼睁睁看着她拿住他的手,把他的手拿开。

    蛋仔长舒一口气,脸上又堆了笑,双手下意识抱起,朝两人一拱:“多谢二位通融了。”

    他和边上的泰国佬一左一右挟住宗杭上船,宗杭整个人都已经恍惚了,身体沉得如同死肉,被扔进船里时,不挣不闹,像痴呆的老头、坍塌的泥胎。

    易飒起身走到平台边,目送渔船移远,黎真香抚着心口,不住口地念叨孔子老子姜子牙,又是她们高台教里有谱的名人。

    陈秃说易飒:“还看什么啊,怪心酸的。”

    易飒也说不清楚,只低声喃喃了句:“我想看看,他会不会回头看我一眼。”

    陈秃冷笑:“看你干嘛,把你生撕活吃的心都有了,我跟你说,横死的人最后那一眼可毒了,会冲撞你的,你还是别……”

    他忽然刹了口。

    宗杭回头了。

    眼神里没有想象中的刻毒和怨恨,就是绝望,很绝望,陈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,他居然还从这眼神里读出了一点抱歉,好像在说,不好意思,闹了一通,打扰了。

    真是活见鬼了,他太习惯处理脏糟的事和渣烂的人了,宗杭这样的,反而让他不舒服。

    陈秃清了清嗓子:“也别想太多,咱们不管这事是对的,谁都不是属天使的,素猜不是好货,一旦报复起来,那波及的就不是一两个人了……”

    易飒没吭声。

    她想起宗杭刚刚求救时,说的那句话。

    ——如果你不麻烦的话,能不能救救我。

    很少有人会说“如果你不麻烦的话”,也很少有人临死时,不刻毒地咒你一把。

    他家教一定不错,知道不强人所难,知道谁都没义务救他,处境这么绝望,还能顾及别人“麻不麻烦”。

    易飒唇角掠过一丝微笑。

    她转头看陈秃:“用你的船,搭我一程。”

    陈秃愣了一下:“搭去哪?”

    易飒指了指渔船离开的方向:“就那,不用靠近,离了这村子,水干净了就行,这儿太脏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单膝半跪,拉开脚边的工具包,从里头掏出个黄铜物件,“D”字形,像个门拉环,又取了把蛇皮鞘乌鬼头的刀,插进裤子后腰。

    起身的时候,看到丁碛在门内看着她笑。

    易飒也笑,她隐隐觉得,丁碛这趟来,是带着什么秘密的。

    不过没关系,她从不怕有人在她眼前藏私,总有一天,她会扒开他的心肝肺肠,看看怀的什么鬼胎。

    陈秃迟疑:“伊萨,我觉得……”

    易飒笑,顺势踢了踢乌鬼,示意它也上船:“放心,我懂规矩,素猜手伸得再长,也管不着我下湖看风景,你出去钓鱼啊。”

    ***

    陈秃把船开到浮村外围不远,就停了船放钓竿,那艘渔船还在往湖心走,但已经有人探身往这头张望了,他不想引人怀疑。

    易飒把鞋子脱在一边,整齐码好,怕被水打湿,还朝里放了放。

    然后悄无声息下水。

    没顶之后,身子保持竖直,持续下沉,一只脚抬起,自后勾住另一条腿的腘窝,像是做了一半的结跏趺坐。

    她抬头往上看。

    人在水中,水就是天,上头的船舷黑压压的,舷边有黑影粼粼而动。

    是乌鬼要下水了。

    很快,乌鬼一个猛子扎下好几米深,恰停到她面前,在水下,身形看起来比平时更大——易飒伸出手,牢牢扣住它的一只脚爪。

    乌鬼兴奋地浑身颤抖,一个拐身,迅速向前方急潜而去,巨大的冲力将湖水劈开一道转瞬即合的裂缝,她几乎没怎么费力,身体像游鱼,被拽拖力带得飞快。

    没多久,渔船巨大的阴影横在了头顶上方,易飒松开乌鬼,借势朝船底浮去,位置差不多时,抬起手中的水耙,将“D”字形的平直一面贴在船底,然后掰动一侧的机括。

    “咔哒”一声轻微的声响,水耙在船底挂住了。

    渔船还在往前走,乌鬼向来路折返了一段,浮出水面,又成了影影绰绰妖魅样的浮影。

    易飒还挂在船底。

    没人看得到她。

    这一刻,她是水里的鬼、悬浮的幽灵。